2012年,有人给美国监狱里的囚犯安排了一份特殊工作,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驯服那些有攻击性的流浪狗。
我的作者张飞也一直坚信,和好人相比,坏人更了解坏人在想什么,应对起来更有先天优势。
2021年,有个仅有小学学历的年轻人找到他,想和海归、名校生一起竞争律师助理的岗位。
做律所这些年,我一直想招募一个助理。面试过很多人,其中不乏名校毕业的、海归的、在大律所实习过的,还有把法条背得烂熟的,但我们都觉得不合适,包括那个尚师文。
他甚至不是名牌大学的法学生,而是初中辍学,简历上连一条“熟练运用办公软件”也写不出。更离谱的是,他曾经游走在法律边缘,现在还是一个缓刑犯,家里人都瞧不起他。
我第一次见到尚师文,是前年盛夏。和以往的四川一样,那年夏天潮湿闷热,我忍受不了拥挤的地铁,将自己的办公地点挪到家附近的茶楼。
每天一大早,我就赶去茶楼,生怕半包围的沙发卡座被别人占领。花十块钱点一杯最便宜的花毛峰茶,肆意享受一整天都空调和无线网络。
那天下午,我躺在茶楼卡座的沙发上,闭着眼准备眯一觉,忽然接到电话。电话里是个年轻人,挺有礼貌,说了一堆自己案子的事,我约他见个面,发过去定位,没想到十分钟他就到茶楼了。我坐起来,脚丫子蹬上人字拖,朝大厅打电话的男人挥挥手。
乍一看,尚师文挺高,挺瘦,整个人显得精壮有力。他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T恤,牛仔裤,脚踩一双名牌的运动鞋,拿着一个蔻驰的手包。坐下时,浑身窜出一股香水味。
尚师文的案子很简单。有个朋友跟他说,有一笔钱希望他代收,再帮忙转出去,理由是自己的银行卡冻结了。尚师文没多想,答应了,他收到五万元,再转到朋友指定的账户。
做完这些,朋友给他五千元,说是辛苦费。没过多久,警察到家里抓他,说他涉嫌诈骗,涉案金额几十万,获利五千元,他签署了认罪认罚书,也退回获利的五千块钱,现在取保候审就等着开庭。搞得好,他能缓刑,搞不好,就得到里面蹲一阵子。
想笑是因为,这是我遇见过获利最低的诈骗。简简单单一个操作,莫名其妙成为诈骗团伙的从犯,很显然是被坑了。惊奇的是,他和我见过多数刑事案件的当事人都不一样。
多数刑事案件的当事人讲述自己案件的时候,都显得慌张而焦虑,而他呢,最开始在沙发卡座里坐得端正,慢慢放松下来,语气像是聊闲天,讲别人的八卦似的。
尚师文目的很简单,就是缓刑,别蹲进去。我觉得案子挺简单,当事人能正常沟通,聊清楚律师费,接了。可是直到半年多以后,我俩熟了,才知道尚师文为啥选了我。
我说:“首先啊,你这个破事儿就这么大,这类案子我们做得太多了,经验比较丰富,能准备的早就准备好了,检察院都给了适用缓刑,真办成实刑,让你蹲进去,那就真是我无能。再说了,反正是你坐牢,又他妈不是我坐牢,大不了我退你钱。”
我原以为,这番言论一出口,尚师文高低也得骂我两句,结果这家伙竟然认真起来。
见我以前,尚师文见了四个律师,各个西装革履,聊案情的时候严肃认真,分析一堆,什么法定量刑要几年,什么缓刑有多少难度,“只有你,穿一条沙滩短裤,吊儿郎当地躺在茶楼里,直接跟我说缓刑没难度,律师费要多少,让我完全配合你……出大招,我帮你顶着!”
尚师文控制着蔡文姬顶到我前面,扛了一波伤害,我顺利拿下双杀,他回水泉了。
“你有一种松弛和自信,这就从另一方面代表着专业和经验。所以选你,也没啥可焦虑的。”
距离开庭一个多小时,我们进法院。尚师文的打火机被安检没收,他唧唧歪歪,我拉着他走到室外的角落,递过去一根烟,他瞪大眼睛问:“你咋把火带进来的?”
这是尚师文第一回提起,自己想当律师。我都没拿正眼看他,“你没戏。为啥想做律师?”
打游戏时,尚师文的话就特别多,像是故意用游戏挡住这个“房间里的大象”,我也没有空隙和他聊。后来才知道,家里人和他关系不好,完全是因为他的过去。
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母亲独自给他拉扯大,给村里人做流水席,打零工,进工厂,什么累活儿都干过。尚师文不愿意念书,初中没毕业就辍学,到城里打拼,换过无数工作,直到几年前,卷进抵押车高利贷这行。
简单地说,有人想借高利贷,就把自己的车押在他们仓库,还上本金和利息,车拿走,要是还不上,车子就归他们。但这行灰暗就灰暗在,这伙人巴不得人家还不上钱。
如果车子是全款的,还不上钱,他们就把车辆过户后卖掉,如果是按揭购买的,或者已经在银行抵押贷款,他们就把车拉到西藏、新疆偏远地区卖掉,甚至拆了卖零件。
处置别人的车还不算完,因为每笔高利贷都有砍头息、停车费、点火费、代驾费、保管费之类的杂事,其中掺杂着暴力催收,甚至诈骗的勾当。
尚师文干了两年,挣到一大笔钱,却招来老家人的闲话,说他年纪轻轻挣这么多,不是贩毒就是诈骗。面对这些嚼舌根的,他总是义正辞严怼回去:“的哪是高利贷?我是贩卖人间美好!是给急需要钱的人最后的希望!”
尚师文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在她眼里儿子没有正经工作,干这行就是黑社会,“村里的人都怎么说你,我都没脸!我怎么解释,说你是放高利贷的?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放!”
尚师文挺无奈,他刚满十八岁就跑出家打工,兜里揣着几百块钱,借住在朋友家沙发上,第一份工作就是在银行当保安,月薪八百块,包吃包住。队长跟他说:“这份工作很简单,坏人闯进来你就拼命,天塌下来也得顶上去!”
那年赶上汶川地震,他不懂,看见大家都往外跑,感觉出了大事。他想起队长的话,为保住饭碗,他抽出橡胶棍,一个马步守在银行大堂里,最后被行长硬拽出去。因为这事,他得了个“最佳员工奖”,奖励八百块钱。
在银行,尚师文见到这辈子都没见过的钱。那时没有移动支付,成箱现金从他眼皮子底下滑过。他下定决心要留在这座城市,也想把母亲和表妹接过来。
第二年,尚师文辞掉保安的工作,去批发市场卖女装。他业绩不错,但是提成有限。在市场里,他认识一位大哥,由此卷进抵押车高利贷这行。
现在他越来越有钱,母亲的心却越来越凉。娘俩吵过很多次,尚师文索性不再回老家,母亲也不到城里看他。出了这档子事,母亲更觉得儿子无可救药,诈骗犯名声坐实,娘俩电话都不怎么打。
开庭那天,尚师文身边就没有家属出现,他愣是硬挺着,靠打游戏遮掩情绪,直到缓刑判决书下来,尚师文再也掩饰不住。
那是除夕前一天,按照惯例,尚师文必须要分别到矫正中心、司法所和社区报到。他不愿把这摊破事儿带进新年,想在这一天里走完整一个流程,结果下午在司法所出了岔子。
先是尚师文缺少工作证明,后续请假离开执行地不好办。没辙,我让律所行政打印一份工作证明,盖好章闪送过来。
再有,像他这样的刑事案当事人,需要担保人签字,如果缓刑期间做出啥事,担保人要一并承担相应的责任,通常这样的角色都是家属。可是尚师文的家人一个都没来,电话也没接。
这话说完,他的脸上满是落寞。我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接触大半年,他始终都是那副表情,或者满嘴跑火车,讲那堆“贩卖人间美好”的屁话。
我从手机里翻出工作证明和尚师文的委托书,递给司法所的工作人员,“我是律师事务所的执行主任,也是他的代理人,他家属来不了,我符合担保人的条件,我做他的担保人。”
司法所的工作人员一再和我确认,看我签署担保材料,咧着嘴说:“这么多年了,我第一次见到代理人让当事人去自己律所工作,还给当事人做缓刑保证人。人家这是承担了很大的责任的,你好好表现,别给人家惹事,别辜负人家对你的信任。”
走完司法所和社区,尚师文算是了结一桩大事,从社区出来走到车前,车门解锁,他往驾驶席那边走去,我问他要干嘛?
抵押车高利贷这行很灰暗,但是就事论事,尚师文转账的确不是主观恶意犯罪,只是因为不懂法,被朋友蒙骗,换一个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也可能遭遇这事。这就是怎么回事我愿意做他的担保人,愿意给他开工作证明。
老尚和我住得近,庭审前讨论案情,我俩经常约着见面,聊完小酌一杯,一来二去熟了,尚师文变成老尚。
今年五月底,律所新办公室装修完成,我们在网上买了家具,送到办公室自己组装,一群律师变成家具师傅。老尚约我喝酒,我没空,没有想到他不请自来。
轻飘飘一句话,老尚加入律所最重的体力劳动。几天下来我们大家一起通宵装家具、搬家具,累了就在隔壁洗脚房过夜,忙里偷闲打两盘游戏。有一回打着游戏,老尚突然说:“我能来律所工作吗?我不要工资。”
新办公室大了很多,整整一层楼,两千多平方米,独立办公室也足够多。老尚跟我说,能不能匀一工位给他,他想试着看平时有什么他可以做的事,帮着做一点,也是学习。
没想到,这个法学知识为零,整个律所学历最低的员工,一时竟成为最忙碌的人。他的办公室就像县城大集,几乎每天都有一帮人涌进来,特征很统一:
戴大金链、金戒指、穿窄脚裤配豆豆鞋,嘴里嚼着槟榔,不时冒出两句脏话。一看就知道是做抵押车高利贷的。
后来我才搞懂,老尚在四川抵押车圈子里着算是元老,他进律所这事在圈子里传开,相当于武侠小说里魔教大长老金盆洗手,改邪归正。这些过去的同行,纷纷前来拜见,想请前辈指条明路。
一群歪魔邪道,搞得律所里乌烟瘴气,本来大家都有怨言,可是每次来人,老尚都能给律所创造业务,我就觉得吧,歌里唱得好:“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不管远近都是客人,请不用客气!”
小脚裤改成西装,金链子没了,豆豆鞋也换成皮鞋,嘴里槟榔和脏话少了,跟律师们咨询的问题越来越专业,暴力催收的,开始被同行瞧不起,改成先发律师函了!
能影响圈子里的小弟,其实还不算狠,老尚最让我刮目相看的,是关在公安局里,戴着手铐还能给警察介绍生意。去年秋天,七八个便衣警察冲进老尚家,给他抓走了,说他还有别的诈骗罪行,可是到公安局,受害人一辨认,不是老尚,抓错了。
老尚就这样在公安局留宿一晚,他完美地发挥社交悍匪的属性,跟值班女警交上朋友,留下人家电话,还把一辆二手车卖给了抓他的警察。
“就那样卖的啊!我看抓我那个警察一直在手机上看二手车,我就跟他聊嘛,他知道我是搞押车放贷的,我跟他聊着聊着,就摸清楚他的需求了,刚好手里有一辆全款车能过户,客户抵押还不起,也符合他的需求,就这么卖给他咯。”
老尚虽然只有小学文化,还是诈骗罪的缓刑犯,很难做律师,但是这些事加在一起,做我的助理,应该绰绰有余吧?
今年七月,我和律所合伙人佟主任在外面开会,市里一位领导发来信息,说有一个调研很突然,准备来我们这里。那时行政同事刚来,对很多工作还不熟悉,我和佟主任也没有合适的助理,也没法赶回去,留给我们的时间不足两个小时。
等到我和佟主任赶回办公室,悬着的心彻底放下了。电梯门一打开,LED屏幕上打着“欢迎领导莅临调研指导”的欢迎词,老尚正带着来调研的领导参观办公区域。
会议室早已经准备好水牌、茶杯、矿泉水、白纸、签字笔,桌上每隔两人间放着烟灰缸,中间放着鲜花和切好的水果,水果盘旁边整齐地放一排牙签,会议室的LED屏幕也打上了调研主题。
我面试过不少助理,有名牌大学的法学生,有海归,有大律所实习过的,用着都不顺手,其实问题出在我这里,我心里并不清楚,自己要的助理到底是啥样子。可是经过这回,我明白了,我要的是情商和变通能力,这些都得经过社会的磨砺。
他倒是挺有自信。我嘴上答应,心里也不敢替他打包票。毕竟别人想要入门,是从参与案子做起,再不济,也是从背法条做起,老尚呢,得从学习使用办公软件做起。他这辈子都没使用过办公软件,对他来说电脑就等于游戏机,满屏幕都是玄学。
那阵子,老尚的办公室堆满法律书籍,桌上摆着一摞书和笔记。每一个律师都烦他,只要让他逮到机会,从办公室追到会议室,从大厅追到男厕所,没有他不提问的地方。
这些基础问题让大家很不耐烦,可是渐渐地,不耐烦变成头大,因为老尚的问题,已经不是两三句就能随意解答的了。
“利用某个设备已经存在的问题,上传虚假材料取得钱款,应当认定盗窃还是诈骗?”
有一次受害人找到我们,表明了自己和很多人一样被集资,集资者告诉他们自己是集资炒币,而后亏损。我们内部在讨论时暂定了民事诉讼和挖掘其他受害者一起刑事控告的两个方案,老尚听完大家的分析后,悄悄举起手。
“你们有没有想过,他一开始就没有炒币,他炒的币是自己开盘,币根本不存在盈亏,是通过亏损把集资的钱转移,左兜进右兜而已。”
老尚怀疑,对方都不是集资,而是诈骗。后来顺着这个方向,我们果然找到许多线索。
不光是逻辑分析,老尚还特别擅长刑事案件的沟通。他和取保候审的嫌疑人,和刑事案件当事人家属沟通时,总是恬不知耻地讲出自己的经历,告诉当事人和家属应当怎么来面对,“你看嘛,这是我的传票,写起的诈骗罪。”
“好大个烟锅巴踩不熄?好大盆折耳根拌不匀?好大根乌梢蛇逮不到?虚个锤子,没事你要惹事,惹了事就不要怕事,你看我,日子照样过!不要切放大恐惧,又不是立马枪毙,取保候审了,好大个事嘛,看守所都懒得关你,对不嘛。
“挨打就立正,不要怕!警察抓我我就认账,记到,该说的说,不该说的莫说!”
老尚不光是动嘴皮子,还把律所取保候审的刑事案件当事人和缓刑当事人聚在一起,挖掘他们的潜力和价值。在他的引导下,律所竟然出现一个以取保候审刑事案件当事人和缓刑当事人组成的团体,彼此扶持。
刑满释放的凯哥做起钢结构搭建生意,接了几个大单;诈骗罪取保候审的仁某做咖啡生意;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的关某帮忙定制了点单系统。
直到有一天在车里,老尚拿出笔记本,聊起律所接的一桩案子,“你看这人,我俩的事一样,我涉案金额五万,获利五千,缓刑,他涉案金额两万,获利五千,肯定也是缓刑!”
老尚做了很多功课,和他一样,卢青原也是因为转账的事被抓。可是比起老尚这个做抵押车的,卢青原可谓天胡开局,他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互联网大厂的商务拓展。
连续几天,卢青原通过网贷、信用卡撸了十万元现金,买虚拟货币和银行卡,再把这笔钱借给朋友,朋友再找到需要洗钱的电诈团伙,把虚拟币和银行卡换成现金。
说白了,他们就是电诈集团最底层的马仔。可是卢青原不这样想,他和朋友商量好,如果东窗事发,大家咬死是民间借贷。
被警察抓获第三天,她的女朋友李思垣找到我们。正值春夏交替,她穿一件低胸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宽松的针织外套,后来我得知,她是一名夜场经理,刚与卢青原交往一周,认识才一个多月。
卢青原很舍得给他的猫花钱,他的猫吃着最好的猫粮,躺着最贵的猫窝,卢青原还定期给它们准备牛肉、鲜虾之类的补充营养。
但是对他自己很抠门,吃穿都是最普通的,手机也用了好几年。他不抽烟,不喝酒,除了工作上的应酬,平时几乎不与朋友聚会。
律师接一桩案件,必须完全掌握事实信息。可是我想不出卢青原的犯罪动机。他有体面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有陪伴他的宠物,没有不良嗜好,为何需要犯罪?于是问:“卢青原有什么突然要用钱的地方吗,或者说他突然有拮据的地方?”
“他有一只猫生病了,已经病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的猫得了什么病,宠物医生劝他放弃那只猫,他一定要医生治好那只猫,为了救那只猫,一天得搭进去一千多块钱的医药费。”
虽然不能确定犯罪动机,可是案子本身简单,退赃、认罪,和老尚一样争取缓刑,我也没多想,让她尽快联系卢青原家人,签订代理合同和法律文书。没想到李思垣说:“合同我来签吧,律师费我付。”
刚交往一周的夜场经理女友,给刑事案男友掏几万块律师费,搁谁都得嗔目结舌。我对卢青原有点好奇,想看看他究竟有什么特异功能,结果让我大跌眼镜。
卢青原被提审过很多次,每一次他的口供都和上一次不同。我们会见他时,他也用欺骗、隐瞒来回应我们。他说朋友找他借钱,自己还家里还有借条,借多少钱却记不得了,总之就是不承认参与洗钱。
我们戳穿他,他就编一个新谎言,或者索性沉默。直到我们告诉他,他的同伙已经自首,抛弃他,把他当立功机会,这才一阵沉默,坦诚自己的犯罪事实:
“那段时间我的猫病了,一天要一千多的医药费,我想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找点搞钱的路子,刚好我知道有个朋友在挣快钱,就去找他了。”
我建议卢青原认罪认罚,退赃,这样马上可以取保候审。卢青原口头上答应了,可是他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自己的银行卡密码。
卢青原最终也没有说出密码,更没有透露那张卡在哪里。即使不相信律师,总该相信已经掏了五万多的女友吧?总该相信自身的家里人吧?他好像任何人都不相信。
我和老尚在酒店里和卢青原爷爷、母亲碰头,李思垣也在。这时候我才知道,卢青原六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外出打工,几乎不怎么回家,他就由爷爷一手带大。
“他的事儿要花好多钱?我看短视频里说,这事要花很多钱的嘛,我没得钱,在外面打工那么辛苦,给家里打完钱,我攒不下来什么,我老公又走得早……”
她反复说了一大堆,核心思想就是“没有钱”,听到李思垣垫付五万元的律师费,她急忙划清界限,“五万块钱律师费?那么多啊!我没得钱哦!”
眼看着卢青原母亲绕不开“没有钱”,我们只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他爷爷身上。没想到这位老先生更让我头疼,案情刚听到一半,他就义正词严地说:
“我孙儿肯定是被冤枉的,他是大学生,一直都乖得很,不可能犯罪。你说我孙儿不像是被冤枉的,证据拿给我看!他要是被冤枉了你们没还他清白,我要找你们闹的!就算洗钱,也肯定是被狐朋狗友带坏了!”
我张嘴想要怼回去,老尚拍了拍我,示意我不要跟一个老爷子杠上。我看着他,突然想起跟老尚的母亲联系时,老太太啥多余的也没问,唯独强调儿子犯罪是错,“错了就要挨打,挨打就要立正。”
那天晚上,我们在酒店房间里耗了五个多小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听无用的话。卢青原的母亲反复强调自己没钱,而他爷爷在每一个节点都引出他不会犯罪的结论。
我们离开时,李思垣也准备离开。卢青原的爷爷拉着李思垣,一次次跟她讲,让她不要抛弃卢青原,让她做好跟我们的对接工作,让她一定对卢青原的事儿负责到底。
没过两天,这俩人就回老家了,我边唏嘘边侥幸,要是天天见这两位,非得再算一笔寿命损失费不可。可是他们没放过我,卢青原的妈和爷爷轮番给我打电话,一个说短视频里律师是怎么干的,一个让我给这位“好孩子”洗刷冤屈。
我们律所一直有个议题,律师到底是该靠专业吃饭,还是靠服务吃饭?专业顾名思义,得把当事人的问题解决,官司打赢,调解搞定。服务呢,说白了就是提供情绪价值。刑事案件里当事人和家属多数都处在恐慌、焦虑的情绪里,安抚他们的情绪,让他们配合律师推进,别到紧要关头帮倒忙,也是一个律师的本领。
卢青原的案件,不光让老尚熟悉了工作流程,还让他寻找自我的核心定位:情绪价值。
卢青原的妈一通说,老尚就听着,不管多离谱的话,他都说“你说得对”,最后一句:“那这样吧,咱们把代理解除了,您去找短视频那位律师……”
面对卢青原的爷爷,老尚的招数更高明。他一口一个爷爷,把自己代入卢青原的处境,“您看我的案子,和卢青原多像?您孙子冤,我比您孙子还冤!您孙子多棒啊名牌大学生,大公司高管,肯定是被狐朋狗友给坑了!”
“但是法律该容忍你被坑了吗?法律应该容忍无知吗?如果有一天因为我无知,狐朋狗友坑害我,让我把您的钱都骗走了,您会绕过我吗?”
老尚就像施出魔法一样,硬控住二位祖宗,既没有完全顺着他们说,也没有噎到两人要接触代理合约,说话的软硬程度刚刚好。二位祖宗愣是没再深夜打电话骚扰过我。
家属这边暂时解决,卢青原也没让我们闲着。他人在看守所,却做出一连串骚操作,八月诬告警察刑讯逼供,九月威胁检察院,不给他缓刑就要做无罪辩护,不认罪、不退赃,还要上诉,问检察院能拿他怎么办。这些举动,我除了脏话,想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
卢青原的爷爷年轻时当过兵,退伍后被分配到当地政府,却一辈子都没有受到重用,久而久之,他对整个社会都抱有一种不信任感,总是觉得别人都欠他。因为儿子去世得早,他又对孙子过度溺爱,生怕“社会”这个大怪兽像欺负年轻时的自己一样,欺负最爱的孙子。
而卢青原的妈,老尚从她一遍遍重复的话里,听出一种怨天尤人的感觉,表面说的是“没有钱”,可是深层的含义却是:我的命不好,年轻时老公死了,这么多年打工辛苦,没享过什么福,现在儿子还闹出这种事情,老天爷待我不公平。
“卢青原这个人特别以自我为中心,他自己给自己自套了一层圈子,沉浸在圈子里,外面的世界他既不相信,也不愿意去了解。虽然不清楚他的成长经历,可我觉得他的性格,和他爷爷、妈妈脱不开关系。”老尚分析得头头是道,一路边说两手边比划。
那天晚上,我们再三跟卢青原的爷爷确认,能否退赃,他爷爷表示没问题,李思垣怕爷爷不会转账,还不断教他怎么操作,直到爷爷表示完全会操作才放心。
开庭那天早上九点十分,我们不断催促卢青原的爷爷,向退赃转款账户付款,结果老人家没有付款,只是说我们是骗子。为了让老人家放心,法官亲自跟他通了电话,同时打印了一张转款账户的信息,专门盖上法院的公章,结果他依旧不相信,非说要看到判决书才退赃。
审判厅里,卢青原也没有按照承诺认罪认罚,甚至没有一丝悔过,他依然表示无罪,声称自己只是民间借贷。这一家人的骚操作,让卢青原作掉了本该有的缓刑,得到有期徒刑两年的实刑。
卢青原开庭那天,旁听席上没有家属。母亲没来,爷爷没来,爱他的李思垣也没来。
李思垣已经受够了给这一家子擦。几个月前,李思垣在信里说她会等卢青原,可是收到的回信,却只是让她照顾好八只猫,一点关心都没有。
她送走卢青原的八只猫,退掉他的房子,把卢青原的家当打包寄给他爷爷,却被他爷爷、母亲指责没有征求卢青原的意见,是对他的不尊重。可是直到今天,这家人也没有把李思垣垫付的律师费还给她。
通过卢青原的案子,我倒是和李思垣成了朋友。她不再做夜场经理,我给她介绍一份餐厅店长的工作。
后来有一天,我突然问她,当初为什么喜欢卢青原。她说,原因是我那时候圈子复杂,他这个人最简单吧。
仔细想想,可不是吗?卢青原极度自我,不相信别人,谁能跟他做朋友呢?也许他圈子的最外围,就是那八只猫,而他不知何时,早已经被它们牢牢困住了。
眼看着卢青原蹲进去,我总是忍不住想起最早见到的老尚。他俩的案子实在太像,结果本该是一样的,现在却天壤之别,深究背后原因,恐怕就是性格导致的。
老尚压根就没把自己的案子,当成什么人生浩劫,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桩要解决的事,找到专业的人配合,解决就完了,他还抓住机遇,给自己谋了一条新路。
抵押车虽然挣钱,可是钱挣得提心吊胆,和老妈关系搞得那么僵,我猜即使没有进律所,他多半也想转行。独自闯荡多年,他一点都不惧怕接触新鲜的事,陌生的人。
卢青原就坚守在自己的圈子里,总觉得跳出圈子就被妖怪抓走,吃了,所以他绝不会轻易认罪,这事对他来说太可怕了。要是老尚换成他这种性格,恐怕还在银行做保安吧。
那阵子,我患上重度抑郁症、重度焦虑症、重度恐怖症。有一天晚上,我支开所有人,悄悄在车里吞下了超剂量的药物。
凌晨三点多,老尚准备睡觉,发现手机忘了拿,便回到办公室里拿手机。对每一个缓刑人员来说,装载了矫正软件的手机至关重要,决不能人机分离,每天也要按时打卡。
老尚没有在办公的地方找到手机,他想起白天跟我一起出去过,可能落在我车里,于是到地下室找我的车,“老子到地下室,一打开你车门就觉得没对,幸好老子回头看了一眼,你躺在后排都吐白沫子了。”
老尚打120,跟着120把我拉到医院。那天凌晨医院抢救我,后来又洗胃,才算是把我从阎王爷那里拉回来。
在医院留观的那一段时间,我的手机就在老尚手里,他顶住了外界所有的压力,近乎二十四小时陪着我,那时候他的妻子已经怀孕了。
十一月初,我组织召开临时股东会。律所有几位股东是出资和出资源的,他们不是律师,没办法持有律所的股权,因此我们专门成立了法律咨询公司安放这些股东。
开会前,我准备了很多说辞。虽然我是出让我个人的部分股权给老尚,但我想另外的股东肯定极力反对,我以为,这是一场舌战群儒的临时股东会。
“你通知开临时股东会,我们几个私下就通了气,估计是这事儿。你这么干没问题,我们也都认可老尚,认可他这个人,认可他的能力,认可他的价值。”
后来有一天,我和老尚喝酒,他喝醉了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跟你们一起工作吗?”
自从到律所工作,老尚的妈妈特别高兴,村里开始流传着老尚的好话,可是他妈妈已经不在意了,越来越频繁地来到城里,住进老尚买的房子。
有一回,我到他家吃饭,遇到他妈妈,发现母子俩性格一样,社交悍匪,老太太见到我高兴得不得了,说:“干脆你认我当干妈!我认你当干儿子!反正两家住得也近,你以后就经常来吃饭。”
“能让没犯事的人知道,银行卡不能随便借,钱不能随便转;让犯了事的人知道,天无绝人之路,路在自己脚下。”
卢青原在地上画了个圈,自己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除了那八只猫他谁也不关心。这样做,看上去活得挺简单,可是封闭自己太久,没有社会经验,遇到点事儿,这个“圈”就塌了。
老尚就没这个圈,他好像一直在折腾,浑身溅满了泥巴、尘土,脏兮兮的。可是也正因为这样,新鲜的东西和陌生的人,对他来说早就习惯了。从银行保安到卖女装,从抵押车到律师助理,步子跨得这么大,让我感觉他遇到这个案子,都不叫个事。
就像他说的,天无绝人之路,你得走在路上,才能懂得大家怎么样看待一件事的对错,别选歪路。
我们讲过挺多律师的故事,但是今天这一个故事,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庭审和案子本身,就是想让大家看点不一样的东西。要是打破了某些认知,我也觉得挺好。毕竟,阅读他人的人生,就像是走出去,呼吸一大口新鲜空气。